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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河邊,退休老人牽著狗在晨跑,狗不對勁地嗅呀嗅,濃霧散開,十七歲的阿國

手裡拿著一隻槍倒在河邊,上半身赤裸著,下身只狼狽地包裹一條浴巾,上頭滿是血。

這是《少年吔安啦》的結局,被仇家追殺的少年,枉死異鄉。

「那場戲拍了很久,那時有寒流,演死人不能動,我要強忍住不能發抖。」

同樣的淡水河邊,我們和三十九歲的顏正國約在這裡,

觀光客來來去去,但沒什麼人認得他了。

 

六歲就開始演戲,以《好小子》電影紅極一時,可商業可藝術

他十七歲時拍《少年吔安啦》,電影入圍當年坎城影展,也讓他入圍金馬獎最佳男主角。

再往前溯,九歲時也在淡水榕堤邊拍《小畢的故事》

同年以《蘋果的滋味》入圍金馬獎最佳童星獎。

拍《少年吔安啦》之前的一兩年,我輟學、打架、吸安……出很多狀況

侯孝賢導演找我去拍戲,希望我能回到正途。

 

戲中的阿國吸安,玩槍,最後亡命街頭。

當時安非他命盛行,導演拍這部社會寫實片,是希望大家看了這部電影,

要警惕不要跟阿國一樣。

但極其諷刺的是,電影中死於亂刀之下的阿國,對顏正國本身卻沒有警示的效果,

戲內他用假槍逞凶鬥狠,電影殺青後他因一時好奇和朋友去試真槍,

被埋伏的警察逮個正著。

 

十八歲生日我在桃園監獄度過,等我重見天日,坎城影展早就落幕,

我喪失了走紅地毯的機會就連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的入圍資格,也被取消。

坎城、金馬獎都是翻身的好機會,錯過了,就沉到更底。

從十四歲開始,顏正國就常因打架、傷害案件進出觀護所,

即便這樣我也沒有學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錯在哪裡,覺得反正關一關就出來了。

這不是第一次入獄,卻也不是最後一次入獄。

 

二十六歲那年,顏正國因涉及擄人勒索案,先是判了死刑,隔年「懲治盜匪條例」廢除,

才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服刑十一年後,於去年三月假釋出獄,重獲自由。

十年一別,滄海桑田,顏正國入獄後不想拖累妻子,主動提離婚,還在襁褓中的兒子,

由顏媽媽代為拉拔長大,如今已經要上國中。

 

兒子現在比我還高,我很怕和他有代溝沒話說,

出來前就把《海賊王》、《火影忍者》這些卡通惡補一遍。

顏正國穿著合身潮T、日式刺繡風牛仔褲,底下一雙大紅色滑板鞋,頭髮抓過,

看起來真不像有個國中孩子的爹。

他將江湖味藏得很好,總是抿著嘴笑,不常露出積滿菸垢的牙齒,刺青也藏在衣服底下。

二○○一年,顏正國因為吸食安非他命而結交損友,朋友A打算綁架一個彰化的藥頭,

顏正國介紹一些彰化的朋友給A認識,後來藥頭逃脫,事蹟敗露。

 

顏正國強調自己只知情,沒有實際參與綁架過程,但因提不出具體的不在場證明,

結果因擄人勒索案被判死刑。

在此前,阿國在電影裡死過一次,但一旦面對真正的死亡,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回想起當時的心情,第一時間不是害怕,而是矇了傻了,

搞不清楚人生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我只是介紹朋友互相認識,怎麼搞到要死刑?我爸媽怎麼受得了?

我才結婚不久,兒子才兩歲,妻兒怎麼辦?

我想起我十八歲在看守所遇過死刑犯,前幾天還跟他講過話,執行槍決的那晚,

聽到他沉重拖著腳鐐的聲音,卡、卡、卡……,經過我的門口,整晚我都睡不著,

覺得生命真的很脆弱……

隔年改判無期徒刑,雖然逃過死劫,仍是重罪。

 

剛入獄第一年,我將腦袋放空,每天在工廠做紙袋,就像生產線上的機器一樣,

只有動作、沒有思考,徹底麻痺自己

直到一年後,才逐漸接受自己被判刑十五年的事實。

熬過第一年,但接下來還有十四年,而最難熬的是第三年。

「那年父親心肌梗塞突然去世,我在牢裡沒有辦法送他,我流不出眼淚,只有不斷地想,

他在世的時候,我到底做對了什麼?還有十幾年漫長的刑期,我隱約覺得該有所改變。」

 

不見棺材不掉淚,從前父母怎麼苦口婆心都聽不進去,這次父親以自身的死亡警醒逆子。

剛好那時我在學書法,每天吃素、練毛筆、寫《心經》給父親。

寫書法的時候思慮會變得很專注,能靜下來想很多事。

我想十年後的我,還要跟十年前一樣嗎?

從那之後,休息時間我不再跟著同房的泡茶聊天,看沒營養的綜藝節目,

而是自己一個人在旁邊練書法。

 

顏正國的父親是外省老兵,退休後除了有終生俸,仍去開水泥車、計程車謀生。

以前有媒體報導說我家境不好,才被逼著當童星,根本亂講。

是因為我媽在基隆每天帶小孩無聊,想來台北見見世面,

就問我們三兄妹誰想去童星訓練班,我哥我妹都不要,只有很好動的我躍躍欲試。

我和爸媽的感情都不錯,但有事情我習慣自己處理,都瞞著家裡,

他們知道我的個性勉強不來,對我是擔心多過生氣。

 

從前拿來逞兇鬥狠的好強個性,如今有了別的用途。

「一開始想學書法是因為看到其他受刑人在練毛筆字,我很好奇他們怎麼可以沉澱下來。

我突然很想挑戰自己,因為從小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讀書寫字。」

顏正國獄中的書法老師周良敦說:

「以他的學識,我原本不相信他能把書法寫好,我用毛筆寫了一張『顏正國』,

要他自己練習他一天反覆練六、七個小時這三個字

足足練了一年,我很佩服他的毅力。」

 

在獄中讀的是龍蛇雜處的叢林大學,靠自行摸索修得經驗學分。

但顏正國其實國中復學三次都沒讀完,小學都在拍戲常缺課。

他不諱言地透露「小五才會加減乘除,ㄅㄆㄇㄈ直到現在還不會,電腦也都不會。」

問他會感到自卑嗎?沒想到他劈頭回我一句:

「我很驕傲我不會用電腦,我覺得這會浪費我寫書法以及和家人相處的時間。」

乍聽之下不免覺得他自信臭屁過頭,但這何嘗不是一種不隨波逐流的硬頸,

或者還是他骨子裡根深柢固的好強。

 

在獄裡,他不要家人每個禮拜來會客,也不要家人寄錢來

好強的背後其實是不想家人勞民傷財的體貼。

出獄了,他仍覺得自己是帶罪之身,一再強調不會主動和侯孝賢、紐承澤等故舊聯絡。

顏正國六歲時就拍侯孝賢的電影,兩人情同父子,後來他頻頻進出監獄,

侯孝賢一直不肯放棄他,還找他回來拍電影。

 

這次出來,捷哥( 高捷 )一直要帶我去見侯導,我實在不知道拿什麼臉去見他。

記者每次去找侯導,都是我出事,他只能皺起眉頭說阿國實在是喔,那ㄟ阿捏啊

我可不可以有一次爭氣一點?

記者去找他,是跟他說我得了一個獎,這樣他才開心有面子。

只有那個時候,我才會主動打給他說:

叔呀,我得大獎了,電視台說想去給你採訪一下,厚姆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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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ie Yu Sh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